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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上老家

杨华春
暮色 黄祖松 摄
  疍家,船家,海上人家,这是我的老家。我出生成长于此,初心涵养于此。可以说,大海是我们疍家人生命和灵魂的故园旧处。

  我总是牵挂着海上老家,牵挂着老家港湾的美人鱼。

  祖辈父辈,老一辈的疍家人,两百多年来一直在海上打鱼营生,借着老祖先留存下来的“更路簿”和“罗盘”,漂泊辗转在北部湾和三沙群岛海域。老幼家眷移居陆地,也是近五六十年前的事。

  20世纪50年代,地方政府为解决疍家人居无定所,常年海上漂泊的问题,下大决心划地为村,鼓励支持疍民上岸砌墙盖瓦,我家选择在铁山港东岸的沙滩上建设新家。经过几十年的建设改造,海上老家和陆地新家一样,庇护身心,舒适实用。尤其是,她那喜乐悲戚时光里的故人旧闻和新貌趣事,常使我夜半醒来,思绪涟涟。

  现在,这一大片港湾和辽阔、蔚蓝的海洋,仍然是我们疍家人发家致富、追梦慰情的家园舞台。

  去年初冬,我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,一起回到家乡沙田镇海战村,了解疍家人新时代的幸福生活和美人鱼(儒艮)的故事和现状。

  首先是家乡的晨光夕照。初冬时节,气象氤氲,又恰逢涨潮水盈,朝阳如炉,晚霞满天,暖冬与凉秋融合,美景和乡愁交织,别有一番神韵。

  每次回家乡,我习惯会做一两事。如看看父母自建的老宅,祭拜先人,见见老一辈亲戚等。这老宅已五十多年,低矮陈旧,暴雨时常有水浸屋,虽没有加修翻新,眼下还是稳固安好,可作祭拜追思至亲的寓所。睹物思人,自然追思已故多年的三位至亲。他们为海为船而生,为生计为梦想为家人奋战海洋,追波逐浪,大海风浪里似乎回响着他(她)们的声音。

  我三更未眠,久久遥望海天,深切缅怀父母之恩,思咏夫妻之情。

  关于老家老宅的故事场景,每每回归,都是一次心灵的洗礼。

  冬日秋景,犹见村上渔人朝夕赶海时繁忙景象,挑网、扛排、推船的吆喝呼应声此起彼伏。屋前那一湾碧波,还是那样依恋地漫滩、涌岸、拍堤,伴着齐飞鸥鹭、争流船艇和摇曳的红树林,似在呼唤美人鱼的归来。

  如实说来,陆地,只有疍家人的新舍新家,我们疍家人真正的老家旧宅就在海上。

  旧社会,陆地上,疍家人无地无田,上无片瓦遮身,下无立锥之地。全家老少终年随船漂泊海洋,当有亲人离世,少数人买地埋葬,更多贫穷船家只好祈祷放尸海葬,使先灵与风浪与浩渺与群鱼同寝永生。

  两百多年前,我们先辈族群一直以海为家,以船为屋。海洋和船艇承载着他们生存及繁衍,寄托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,也滋养影响着后辈的梦想情绪。先辈们解释疍家之“疍”,为最先见到旭日东升之人。同时,认为大海凶险,也把疍家讲成“蛋家”,意是如“蛋”易损,并告诫后人:行船走马三分命,小心驶得万年船。疍家先辈们为船艇安顺和人丁兴旺,将美人鱼作为族群敬拜和图腾的神鱼。

  疍家人身处海洋,常挨风受浪湿气重,女人也爱饮烈酒讲粗话,为的是男女合力抗压抗苦抗忧郁抗劫难。为丰富文化生活,久离陆地和人群的先祖们创造了疍家歌谣“叹家姐”,通过与岸边居民的咸水歌、高堂歌、大罾歌、姑妹歌、木鱼歌和老杨公等地方歌谣,交朋结友,搭建起一道沟通的桥梁,共唱海洋之美。其歌调曲牌全是海上船家的鱼腥气色和咸水味道,如风如波,沁心润肺;文字内容通俗易懂、粗犷丰盈。我小时听过,现在还记得其中几句:“三弯九曲随舦转,五洲四海任意游。老婆船尾炖龟汤,老公船桅观渔浪。等到今夜云雨爽,明日人船更兴旺。”

  历史上的疍家是个宽泛的群体,包括渔疍、珠蛋和商疍。

  关于老家渔疍的历史,听我百岁曾祖母生前讲过一个故事。约在清朝中晚期的某个春日,风平浪静,有疍家杨、冯、林三姓船队,不约而同从福建、广东、海南三个沿海港湾汊口出发,驾着木板风帆的大船小艇,载上家族眷属男女老幼,共约一百多人,借风随流,插旗挂幡,浩荡而来。他们沿着海岸线前行,靠经验、胆识和智慧,靠船老大随身携带的“更路簿”和“罗盘”,也寄情于海神和妈祖的保佑,闯过无数风口急流和险滩难关,经过十余日的行驶和停泊后,终在北海附近海域及港湾汊口驻泊下来。后又经过长年累月地在北部湾海域撒网捕鱼,交易鱼货,繁衍生息,疍家人逐渐稳固、丰沃起来。多年之后,他们决定选择沙田海岸作为疍家渔船和子弟的母港,繁衍生息,把常年游弋在沙田海域的美人鱼作为敬拜图腾的神鱼。

  说美人鱼是神鱼,并不为过。它被捕捉上码头,会似人一样伤心哭泣、流泪,泪汁淡黄黏稠。雌性美人鱼如人母一般,水中以直立行游喂奶幼鱼。同时,她还有先知先觉的功力,像神一般保佑过疍家人生命和船艇安全。八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,硕大、憨厚的美人鱼三五成群在夕阳之下,浮出水面,绕着渔船四周游弋喷水,并陆续发出喃喃“鱼语”,始终不愿离开疍家船艇。聪明的船老大见状,顿然领悟到那是美人鱼对人类的示警,此海域或将有灾难发生。船老大立即叫起族人,吹响海螺,通告附近船只立即起锚升帆,驶入内港湾汊。果然,不到半天光景,此海域就刮起强烈风暴,幸亏美人鱼的提醒,才避免了一场海上劫难。

  我们住在海边沙滩民宿。当年,面前的海域常有美人鱼出入觅食,海边十里八里白花花的沙丘上都是坟墓,葬着近百年的疍民逝者。祖父母的坟冢也选落于此。

  我的堂叔和堂弟,早年曾离村到外面创业追梦,做过渔民,当过代课老师,也打过杂工,虽没建树,但人品很好。他们过去捕捉美人鱼,近些年却转变思想,自觉参与保护美人鱼的工作,并经常向媒体和游客介绍美人鱼情况,是美人鱼命运的见证者和参与者。中午,他俩骑单车到民宿来聊天,聊村里族群的闲话趣事,聊村里人物的命运逸事,也聊起了十几年前那条死在滩涂上的美人鱼,甚为惋惜,多有伤感。短短的几年间,村上不少捕捉、保护过美人鱼的人都走了,现在村上大多是陌生的面孔,旧时的样貌、气息和感觉,已很难找到了。话说回来,堂叔四十多年来命途多舛,梦想不成。如今一直赋闲在家,唯一愿望是能够整理好美人鱼相关文字资料,为护佑海洋环境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,但愿美人鱼能眷恋归来。

  平凡疍家人,同样深爱着港湾和海洋,深爱着美人鱼。

  傍晚,海战村冯支书和村干部,又到海边民宿来闲谈,聊村务村景,聊产业发展,聊乡村振兴。冯支书深感责任重大的是,老一辈疍民的已年迈体衰,青壮年的生活压力大,年轻一辈对疍家历史文化淡忘,还有美人鱼已多年难见踪影,海洋生态环境修复缓慢,担忧美人鱼可能永远湮没在蓝海里。第二天上午,冯支书又开出快艇带我们去寻找美人鱼。畅游两三个小时,美人鱼芳影难觅,只见海水满涨,蓝天空旷,快被海水淹没的红树林仍然顽皮地露出摇曳的枝叶,试与波浪比高低,试与海流构新景。成群的鸥燕栖息在红树林和渔排上,好一幅和美的渔乡画卷。

  晚上,我们在海边沙滩上品茶观海。月光下,几个渔童从沙堆旧船旁玩耍追逐而过,无意展开一幅疍家少儿嬉乐群像图,大家又七嘴八舌讲起“疍家仔”往日趣事:夏日海湾码头,斜阳火辣得很,八九个男童脱去破旧穿孔的短裤,先在海堤石坝上闲聊一阵,之后像青蛙入水跳个不停。疍家少儿还有不少强项绝活,如横渡海峡、高台跳水、急流潜水解网绳、波浪飞漂瓦片和波浪中放驶纸船等,这是疍家基因胎记,是少年乡愁情怀,更是疍家文化血脉传承。海洋养育了疍家人,也造就了疍家人蔚蓝海洋一般的情怀和胸襟,丰富了海上丝路的人文景观。

  这几日,家乡的海面格外平静。我推窗就见到船艇竹筏和赶海人,也见到一个宽大的码头建筑,豪横、突兀地伸向港口深处,满眼都是这个庞然大物,拦住了海湾的潮流。

  美人鱼千百年来的老家也被改变了,还有海床上少量的茵茵茜草已经消退。这茜草是美人鱼极佳的天然饵料。

  夜幕下,美人鱼似要永远湮没在老家港湾的海天中,不再回归。

  夜,已经过去。升腾的旭日格外明亮撩人。我们惜别海上老家,那望不到边的海面上,依稀飘来疍家老妇人“叹家姐”的歌谣。歌谣古旧、低沉、悠扬,似要穿越时空,与先辈、深蓝和美人鱼互动对话。

  海上老家,我永远忘不了。那里有我们的根,我们的魂,我们的梦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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