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间(水彩画) 傅静 作
岳母快90岁了,一家人正考虑如何为她祝寿呢。谁能想到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平日看起来很健康的岳母,能吃能睡能说能笑,每天还坚持打扫庭院,其右腿下肢竟得了一种被医生称为“病毒性筋膜坏死”的怪病。来得突然,猝不及防。我们唯一能做该做的,就是赶快住院救治。
什么是“病毒性筋膜坏死”?为什么会毫无前兆地“坏死”?医生解释半天,我也是云里雾里,诺诺而已。以我的认知水平揣度,许多年以前,岳母左腿膝关节因退行性病变行走不便,经全家人认真研究一致同意到医院手术换了人造关节。手术很成功,一家人皆大欢喜。然而,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。此次手术埋下的危机在于,左腿术后不敢着力,日常生活全身的重心就落在了原本健康的右腿上,因日积月累的重负而变形并累及下肢,长期处于超负荷劳损状态得不到改善,在去年那场铺天盖地的“流感”中偶染风寒,免疫力严重下降,骤然间由量变到质变,最终爆发了这种原先闻所未闻的怪病。现在想来,都是因为我们的无知所造成。如果懂得其中厉害或者稍有常识是会注意到的,在平时的负重上、保养保健上会采取些相应措施努力改善,或者加强防护不让她中招感冒,结果也许会好得多,起码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“坏死”吧。人都老到这个样子了,还要遭受如此病痛折磨!一家人后悔不已,但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三十多年前我调回北海时,老太太就从贵州到了我家,为了下一代、下下一代极尽一己之所能操持家务,点点滴滴默默而为。我夫妇退休后操持家务自然而然,但之前都忙于上班公干,特别是刚从外地调回北海那些年,人生事业黄金期与北海开发狂潮同期而至,可想而知这种“双峰”叠加意味着什么,和许多同龄人一样,我们是激情燃烧疯狂工作,早出晚归加班加点,家务事大多就靠岳母一人维持。大事小事也用不着吩咐交代,老人家自是心知肚明,见活就干有事就做,不等不靠不推不诿,煮饭烧水拖地洗衣……头些年还要照顾两个上学的小外孙(小姨的姑娘也住在我这里)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周而复始没完没了,即便如此也没听到过老人家半句闲言碎语,没流露出丝毫抱怨。我知道,且不说“三观不同”那些高大上的东西,仅所谓自然存在的“代沟”、几十年的习俗也有许多难以磨平的差异,同一屋檐下洗碗也有相撞时,一家几代人生活在一起,日长月久琐琐碎碎难免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小误会、小摩擦、小矛盾,但岳母心慈口善,很多事都是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干在手里,不唠叨不埋怨不发火,所有的不快都一风吹过。现在回想起来,不只是心存感激,更多的还有愧疚之情。真难为她老人家了。
岳母进了手术室我就忐忑不安。我相信现代的医学水平,没把握的事医生不会轻易下手。但谁都知道,进了手术室无疑就是一道鬼门关!否则,为何手术前医院一定要家属签署那份看似可有可无、却非签不可的“生死文书”?更何况,岳母已近90岁高龄,医生说得很清楚,这次手术就把坏死部分清理干净。我知道,这群穿白大褂的,对诸如此类问题司空见惯,早已轻车熟路自然说得轻松;但对于病人、病人家属来说却轻松不起来,因为这便是现实版的“剔骨疗疮”啊!那过程,试想一下都心惊胆战。我强作镇定,以很轻松的口吻对岳母说,只是腿上的小手术,很快就好。话是这么说心里不踏实,万一(就是要签署“生死文书”的那个“万一”)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?我调回北海没几年,岳父大人突然病逝,过早去了他还不该去的地方,没有留下只言片语,但我心里明白,岳母的后半生就托付给我夫妇了,有任何闪失都会给我带来良心上的谴责和不安。无助的我,只能站在紧闭的手术室门外,默默念叨:平安无事!平安无事!!
我们再次见到岳母,已是几个小时之后。这时的岳母,平躺在医院专用的移动床上,由白衣护士推了出来。还在麻醉昏睡中,但脸色正常呼吸均匀,没有想象中的恐怖。“手术很成功。”医生说。这句话医生们经常说,唯这次听了特别感动。岳母又一次逃离了鬼门关,回到我们中间来了。几个小时并不太长久,却是一场漫长的苦等。岳母能平安出来,心上的那块石头也就落地了。
看医生临床换药,那才见识什么叫 “剔骨疗疮”!
岳母年老体衰,免疫力差,恢复很慢,对手术部位须重重包裹,负压引流,以物理的方式促其生长。最痛苦的是,隔天就得换药,无疑又是一次小手术。要把包扎的绑带、薄膜解开,对创口进行清洗,剔除腐死的筋膜皮肉……每一次,医生都是全神贯注小心翼翼;即使这样岳母也还有难以忍受之时,会轻轻发出痛苦的呻吟。这时,我会握紧岳母的手掌,以示有我与她同在,给予她所能帮的唯一力量和信心。令我更为惊悸的是,当医生解开包扎、创口坦荡无遮的时候,我这个曾经当过兵的人还是觉得惨不忍睹。那不是一般的皮开肉绽,而是清理腐肉后的残坑旧迹……我无法用文字表达,也不想用冰冷无情的文字去描述那样一个场面,只是拍了些照片,让手机替我作了见证和记录。我爱人和姨妹也在场,但不敢也不忍直视,就是远远斜瞄一眼也不敢。每次换药我都必须到场,不是我这个女婿有多么的优秀、孝顺,而这种场合我是唯一人选,责无旁贷无可推卸。私下也有点自慰,能作为他人不可或缺的存在、病危中的依靠,不也是一种伟大和荣耀吗?尽管廉价,远不及岳母对我一家照顾的万分之一,自嗨一下亦无妨。
岳母住院的日子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,吃喝拉撒全在病床上。好在老人三位女儿同在一城,人多力量大,两人日夜轮值,另一位要照顾孙辈兼做后勤送点饭什么的;我是整个接力赛场上的“自由人”,东奔西跑拾遗补缺,哪里需要到哪里去,一家人忙得团团转也还算应对自如。只是有时夜半睡醒也心有所忧,现在是多人出力尽责,往后呢?独生子女家庭又如何是好?想到此处,再难入睡。
即使有女儿照料,岳母也极不情愿。老人家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,退休前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至今每月领着养老金,“财务自由”没问题,在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受人尊重。这次手术之后生活不能自理,是她心里难以承受的悲哀。平日在家,只要有机会就会给老家亲友打电话(主要是想避开我们),嘘长问短,反复叮咛,也不管电话那头是听还是不听、心烦还是不烦。年轻人结婚她要“随礼”,亲友乔迁新居要“表达心意”,每年春节要给小朋友发送红包。我曾经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们照顾不周冷落了她,老人家寂寞无聊要刷“存在感”?时间长了次数多了,才发现是老人家秉性如此,有她的尊严与讲究,不想给人添麻烦,不想有负于他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女儿。给她喂饭,她总是叫大家坐下来一起吃,说看着她一个人吃不好意思;给亲友打电话听到什么伤心事、伤感事也会边说边泪流满面;还多次闹着要出院,说回到家里慢慢疗养慢慢恢复也一样,不要在这里花冤枉钱多费力 ——她不知道手术后的康复有多难,下一步还得手术植皮……
奇巧的是,我多年前移种庭前的一棵老树,原本枝繁叶茂郁郁葱葱,在岳母住院期间也莫名枯萎。仔细一查,原来是树干底部遭到一种什么“菌”的严重侵蚀,造成树干由表及里大面积坏死。我心里一颤,难道这老树招染的也是“筋膜坏死”?急忙找人前来救治,又是上药又是施肥又是浇水,更神乎的是还拿来药液给它打点滴,忙乎老半天结果还是无济于事。无奈之下,我突发奇想,找来砍刀利铲三下五除二削去坏死部分,也给它来一个彻底的“剔骨疗伤”,然后抹以水泥砂浆,使之与空气隔绝。果然,这“一除一封”二招见效,老树很快起死回生。约一月之后,岳母康复出院,老树枝叶也由黄返绿,迎风招展一派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