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来 2022年12月01日 沙爽

  爽

  在南方,我的生物钟总是赶在清晨五点之前准时醒来,闹钟里的鸟鸣反倒迟上一拍。在北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。这是难以解释的谜团之一,它与南方带给我的众多惊奇混杂在一起,试图制造几近失真的回忆。

  然而这是真的。我起身走向露台。这座酒店建在岛屿的东边,距离海滩仅有二百米。从我住的五楼露台望出去,透过林木山峦般耸起的树梢,可以远远看见大海的一角。到达岛上的那天中午,确切地说,是午后一点多钟,阳光凶猛,这一角大海白光烁动,亮白中掺进了浅蓝,还有许多隐隐约约的银色波浪线。但此刻是清晨,这一隅大海完全在视野中隐匿不见。

  小小岛屿仍在沉睡,夜神从峰巅一路滑翔而来,即将在山谷的溪流旁合拢他的翅羽。星月隐退,我看不见海水的光亮,却仍知道自己正停泊在一片苍茫大水的中心。这感觉怪异,像置身于谎言垒成的房子。或许我是这小岛上第一个醒来的人——在科幻片里,太空旅行中最早醒来的那个人,总是需要一颗格外坚韧的心,他将承受孤独、险境、来自同类的阴谋,或者入侵的外星怪物……仿佛如果他身在睡眠,一切都不会发生。而正是“醒来”这个动词,打破了时空中固有的均衡,它发出的微弱声响,使空气振荡,而风暴随之生成。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,当梦境在身后訇然坍塌,面对眼前陌生的世界,是否有人更渴望回到梦中?

  在酒店的楼前,有一盏不知为什么燃亮的灯,暖黄色的,戴着铁皮的圆锥形帽子,仿佛一个人独自在夜里穿行。如果在我和那盏灯之间画一条直线,眼前的这个世界就被划成了两部分——在东边和北边的这一侧,是各家酒店客栈参差的小楼和庭院,是熟睡中的人间烟火,所有的窗子都黑着,只露出楼群些微的灰白棱角。而在那一侧,也就是往西和往南,是辽阔而沉郁的黑暗,是大树和小树,是疯长的野草和菜园,是发酵中的粪肥的气味,以及,那一片隐身的大海。

  这里的海没有气味,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发现。海盛装了那么多的鱼虾蟹,我们早就习惯它是腥的。难道,是南国植物葳蕤的气息过于浓烈,海的腥咸因而被掩盖或者中和?

  洗漱完毕,天光已然熹微。光的存在让人心安,在陌生之地尤其如此。前一年的秋天,我住在深山里。午夜之后,黑暗在窗外凝结成一块巨大的石墨,仿若宇宙洪荒,混沌未开。我走出房间去看星星,但随即被这巨大的黑暗逼退回来,锁紧门窗。因为恐惧,我甚至整夜地不敢熄灯。我想,人类对于光的依恋和崇拜,大抵在钻木取火之前。天光无法复制,当晨晖尾随黎明到来,众鸟啁啾喧哗,有如感恩神赐。在瑞典,每年12月13日,民众聚会狂欢,庆祝“露西亚节”——此日之后,在这寒冷的北欧国家,白昼拉长,漫长的黑夜将一日短过一日。而在中国,当北斗七星斗柄上指,是彝族、白族和纳西族人庆祝“火把节”的日子。传说中,人类曾以火把帮助地神战胜了天神——当此际,天神象征着原初的夜晚和黑暗,而光的到来延续了白昼的光明和暖意,使人在漆黑中仍得以“看见”。

  电灯的出现使世界暧昧起来。除了短暂的停电之夜,谁会时刻留意光源的存在?那天我独自到岛西欣赏落日,刚刚转身离开石螺口海滩,天就黑透了。从黄昏到黑夜,难道不需要过渡吗?真是奇怪的经验。电动车的车灯只扑开了车轮前方有限的黑暗,而更多的黑在四野绵延,像不知谁扯开的黑色棉布,硕大无朋又密不透风,横亘于天地之间。有好几次,我疑心我已经错过了通往酒店的那条不起眼的路口,然而手机移动信号中断,在线地图无法查询,我竟至于孤立无援……后来我想起这一场虚惊,想到彼时还不到傍晚七点,而仅仅二十一海里之外,陆地上的城市正一派灯火通明。

  作为孤身出行者,到了夜间,我足不出户,在露台上观望海岛夜景。我看见的每个夜晚都如此不同。在此之前,我以为夜是一扇闭合的门扉,但这显然是不对的。天地从未闭合,即使置身斗室,仍有万千条丝线,正将我与星空紧密联结。

  没错,在岛上,我体内蛰伏已久的什么东西醒来了。

  晨光熹微之间,我穿过林中小路,去看海上日出。